在長安美文

　　我結(jié)結(jié)實實地被撲了滿懷，甚至后退了兩步。懷里的姑娘看不清臉，頭頂?shù)男惆l(fā)微微打著卷，枯脆斑白。“阿言，你怎么不說話？”她似是還不習(xí)慣這種長久的沉默，抬頭問我。那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，劃過水光映著的盛滿的雀躍。這樣一雙眼睛，嵌在一張蒼老的臉上，格外的違和。可時光畢竟還是仁慈地對待了美人，她雖然不復(fù)當(dāng)年艷絕的盛況，還是美的讓人滿心溫軟。我自嘲的笑了笑，她當(dāng)然美，她若是沒有無比的美貌，怎么會遠(yuǎn)走他鄉(xiāng)，在容顏最盛的年華就凋零，獨守在京郊的行宮里三十年？“我不是你的阿言，但是是他托付我來看你�！蔽覐澫卵�，幫她拂去臉上掉落的發(fā)絲�！暗�是你們真的長的好像啊�！彼�低下頭，看不清神色，圓圓的水漬一滴一滴打在枯朽的木板上。過了一會，才小聲地問我:“那阿言去哪里了呢，他為什么自己不來呢？”“你其實自己清楚不是嗎？”我向后退了兩步，跟她拉開距離：“他若是還在，怎么可能不聞不問你近三十年？”她著實有些瘋魔了，早已模糊了往昔和今日，恍惚這去數(shù)每一個無甚區(qū)別的羲和走過。如同那千千萬萬個被遺忘的黃昏一樣，今天也是個晴朗的秋日，金烏西落，飛鳥歸林，寒水自碧，暮色漸起。“他已經(jīng)死了，早就死了，死了幾十年了。”我著看著那張陌生的美麗的臉，腦中涌現(xiàn)著高高的螭吻下阿爹總是匆忙離去的背影，和阿娘整夜整夜壓抑著的哭泣。一年又一年，云天春盡，石橋秋草�！靶∈�一，你以后千千萬萬不要學(xué)你父親。”“千千萬萬別對什么姑娘懷有深情。”“千千萬萬別對一個姑娘好后來又不喜歡了�！彼�端莊地看著鏡子里，漫長的，暗無天日的等待，最后等到了蔓延的哭喊中火光凄厲地照亮寒夜。她少時的表弟，她永遠(yuǎn)的夫君，再也不會在夏日大片大片粉色的合歡樹下逆著那些傘狀的花，朝著她靦腆地笑，或是從西域回來之后，一邊冷落她，一邊愧疚的不看她。他清俊的面龐永遠(yuǎn)凝固在那日的刀劍廝殺聲中，如同她那些夜雪初霽，孤燈挑盡的漫漫長夜，同那素白的手，幾層蓮青的帷幕，檀色的窗棱，一同沉寂于那幾回頭顱高懸，幾番白綾空蕩的夜色里�！扒�千萬萬，要活下去。”我被送出長安城，顛簸幾十年，慢慢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，又是誰，要做什么事。可三十年過去了，而眼前的這個女人，永遠(yuǎn)停在了她和我阿爹相遇的那一天。那個有妻有子的男人礙于身份只能把她養(yǎng)在外面，又丟下她獨下黃泉，留著故人滿心滿意沉醉在那段曇花一現(xiàn)的幸福里。那時天光乍破，星辰倒轉(zhuǎn)，只見長空浩蕩，沙海蒼茫。我想我母親是恨過他的，也怨過她，但或許所有的情緒都被無盡的寂寞打磨成了另外一種樣子。她們都擁有過漫長而無結(jié)果的等待，也許她們到最后都認(rèn)為結(jié)果已經(jīng)無關(guān)緊要了。畢竟，等待從來都是獨自去完成的事情。當(dāng)年那個燈前的太子妃如今在陵墓里腐爛，那個不顧一切的太子早就身首異處，如今只有這個黃沙中走來的胡女，還守著早已消逝了的歲月，早就結(jié)束且快被忘卻的故事，試圖幻想出一個早已注定了的結(jié)局。我看著她在晚霞中往回走，淺茜色的裙擺迤邐在青磚上，像是一泓大漠里的殘陽，或是一段裁剪得益的時光。那早已被磨的看不清紋路的料子，也曾作過玉階上的一捧血，駝鈴聲中的萬千春色，鐵銹般鋪展在翠色氤氳的竹葉上，最后卻一點點變得蒼白，柔軟而衰老。可那些不老的歲暮霜雪，似在轉(zhuǎn)映著當(dāng)年幼時的冬天，獸炭生紅，蟻酒凝綠，狐裘貂帽，銀燭留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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